电话那头,一如屏幕上那样,作为国内最知名的节目主持人之一,汪涵在各种方言之间转换自如,“吃饭”这个词,他接连用长沙话、邵阳话、常德话、张家界话等湖南省内多个地州市的方言表达,广州话、上海话、云贵川等地的方言他也不在“话”下。问他会多少种方言,他说没具体统计过,但10~20种应该差不多。
汪涵是国内少有的能让人把他的名字和方言紧密联系起来的主持人,方言既是他行走江湖的“秘籍”,也是他的特有标识,无论是在综艺节目中和嘉宾套近乎,还是在更早的脱口秀节目中展现他“策神”的风采。
近年来,汪涵在做主持人的本职工作之外,开始担负起保护、传承方言的职责。2015年起,他自掏腰包465万元,发起了在湖南省境内进行方言调查与保护的“響應”计划。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目前“響應”计划已进行到了中后期,保护方言的形势非常紧迫,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抢救。
“響應”计划调查手册一。图/受访者提供
“策神”的方言进阶路
2002年5月,在湖南广播电视台的地面频道湖南经济电视台,一档无主题式、带有些意识流色彩的娱乐脱口秀节目开播。节目采用了方言笑话、影视桥段剪辑、短剧、访谈等各类元素,汇聚了各行各业的普通人,颇具草根色彩,节目主持人是汪涵与马可。这就是自开播起一炮而红,后来在湖南乃至全国范围内掀起风潮十余年、有着方言特色的《越策越开心》。
“策”在长沙话里是闲侃、神聊的意思,那档节目中,汪涵、马可因急智、鬼马的表现被观众封为“策神”。时至今日,对各种社会新闻、时政热点重新编排、加工,加入玩偶“黄小鸭”的方言新闻播报,汪涵那句带有湖南话口音的“那确实”等仍让人记忆犹新。
1990年代末到2000年初,电视台用方言做节目还没有受到太多限制。汪涵分析说,《越策越开心》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功,除了接地气,在国内当时其他节目还没有同质化表达的因素以外,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语言魅力,方言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。
汪涵掌握这么多种方言和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,他1974年出生在苏州,父亲是苏州人,母亲是湖南常德澧县人。1957~1958年,父亲和母亲先后因支援当地建设和招工来到湖南湘潭。1960年代,全国兴起将工业向内地迁移的“三线建设”战略。属于“大三线”的城市湘潭就汇聚了全国各地来的工人、干部和知识分子,这为汪涵学习方言提供了环境。
汪涵5岁左右由苏州到了湘潭。当年,和父亲同一个单位的职工都住在同一个院里,家对门是父亲来自无锡的同事,楼下是上海的阿姨,再往楼下是四川的阿姨、伯伯。每到晚上,他总能听到邻居用四川话喊,“啥子啥子,你快回来吃饭”,上海话说“侬辣阿里的(你在哪儿)”,湖南话“你快回来”,各种声音此起彼伏。汪涵当时上的是子弟小学,有来自湖北、陕西等各地的小伙伴。到10岁左右,他已经能说苏州话、常德话,基本听懂上海话、四川话,能模仿一些湘潭话,但当时学方言都是无意识的,谈不上兴趣,只是觉得“好玩”,可以“显摆”。
工作以后,因为用方言做节目,汪涵发现通过说方言可以拉近与嘉宾的距离,使对方放松下来,这在他看来是一个“独门秘籍”,“我就去学习、运用,还发现用得特别顺手”。
对于方言,他历经了从好玩到有兴趣、有意识地去巩固的过程。在《天天向上》,可以看到他用四川话、湖南各地方言、湖北话、粤语等和嘉宾插科打诨、套近乎。
学习方言的过程中,他还找到一些方言“速成”的小技巧,比如掌握一些关键词和语音语调的变化,就能和当地人实现基本交际。四川话“你吃饭没得”,“没得”语调是往上扬的,云南话表示“啊、呀”的语气词“噶(gà)”音调是往下降的。他把这些归功于“童子功”时期练就的对方言的敏感和自己的语言天赋。
2019年3月,重庆两江新区红酒博物馆内的一家个性化咖啡屋,室内挂满“儿豁”(意为“不骗人”)“吃皮”(意为“吃得开”)等重庆方言。图/视觉中国
用年轻人感兴趣的方式保护方言
《越策越开心》中大量运用方言更多考虑的是让大众喜欢上这个节目,汪涵说,到2016年,他参与制作的两档方言类节目《十三亿分贝》和《多彩中国话》则是想为保护方言多做些事情。
2011年左右,他有机会每周去湖南方言学的泰斗、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鲍厚星家中学习怎样研究方言。也是在这一年,他的另一位老师、诗人、书法家虞逸夫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和他说,如果真喜欢方言,就去做一些音韵学的研究。这是一门研究汉语语音系统的学科,内容涵盖古代汉语各个历史时期声、韵、调种类及组合规律。
在学习和研究过程中,汪涵思考怎样将语言的多样性和神奇之处展现出来,“我最在行的还是做节目”。后来,他又结识了时任北京语言大学副校长、现任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主任曹志耘,以及曹的学生、北语教授王莉宁。2015年~2016年期间,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北京语言大学访问,参与方言的学术研究,同时推进节目的研发和制作。直到2016年,两档节目诞生。
《十三亿分贝》是全国各地音乐人用南腔北调的方言进行歌曲演唱的网络综艺节目。这档节目中,你能听到西北民谣音乐人张尕怂用甘肃话唱的《尕怂讨婆娘》,湖南宁乡话版本的《Rolling in the deep》,用上海话唱的起床歌《夸起来》,还有在此次疫情期间大火的武汉话歌曲《汉阳门花园》。“他们(这些歌手)就这么一股脑来了,齐刷刷、活泼泼地就站在你面前。”汪涵说。
在2015年担任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顾问后,汪涵也在思索如何进行语言资源保护。他提出精准语保,即语言资源保护既要面向老年人,将他们的声音赶紧留存、记录下来,也要面向年轻人,使他们能够运用方言。而精准语保的核心理念就是兴趣语保,即让年轻人对方言产生兴趣。在他看来,现在的90后、00后从小成长起来的环境就是普通话,讲方言的机会越来越少,很多上海小孩不会说上海话,湖南小孩不会说湖南话,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方言无法产生兴趣,只是缺少培养他们兴趣的环境。“现在小孩子从小就开始学英语,你能说他一开始就对英语有兴趣吗?兴趣是培养出来的。但我们现在对于孩子学方言,连培养兴趣的意识都没有。”
汪涵认为,所有的孩子都追求不一样,方言就是一种很有个性、不一样的东西,这会使得他们有兴趣。他还常说那句“方言是一种我说,你懂,他不明白,被时间浸润出来属于当地人的情话”。
他希望,通过制作这样的节目让年轻人有继续讲方言的意愿,了解到方言背后有深厚的文化支撑和巨大的趣味性,而保护语言的多样性就像保护物种多样性一样。
2012年9月20日,福建福州市的吴老伯每天在社区用福州评话的方式讲解新闻信息。摄影/本刊记者 吕明
方言田野调查最难的是找发音人
2015年7月5日,汪涵启动了抢救、保存方言的“響應(响应)”计划。他和团队计划用5~10年时间,在湖南省境内调查57个方言点,包括湘语点18个,西南官话10个,赣语10个,客家话5个,土话6个,乡话及平话调查点各3个,其他类别调查点2个。
“響應”计划的缘起同样和虞逸夫、鲍厚星两位老先生有关。虞逸夫在人生最后一年和汪涵一次谈话时说,想要研究方言,就要把小学功夫学好。所谓小学功夫,是指中国传统语文学包括音韵学、文字学、训诂学等在内研究汉字音、形、义的学科。鲍厚星教授则告诉他,目前开展的语音语料的收集面临着很多困难,收集的力度不够大。汪涵想着湘方言有其丰富性,自己喜欢,又有能力去助一臂之力,于是以民间的身份参与进来。
搭建这一计划的项目组并不容易。因为是调查湖南省境内的方言,所以要找到湖南籍、懂湖南方言的专家,汪涵联系到湖南工业大学的陈山青教授、南京大学的陈立中教授作为“響應”的项目负责人,二人再联系自己的师兄弟及国外湖南籍的访问学者,再加上这些教授、学者的硕士生、博士生,前后一年多,组成10支方言调查队。
方言调查用的是田野调查路子,即实地去找到合适的方言发音人,让其用方言读出提前选定的词汇,通过录音、录像记录,保存下来的过程。提前确定的词汇中,既包括吃饭睡觉等常用语,也有湘语的特有词,还涵盖一些俚语等。一个方言点的调查词汇表要1500 个左右。由于平时有教学、科研任务,“響應”计划的田野调查只能在寒暑假进行。
汪涵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现在“響應”计划已进行到中后期阶段,57个调查点中的绝大部分语料已采集完毕,目前正在运用技术手段建立语料库。
找到合适的方言发音人是整个项目中最困难的部分。汪涵说,发音人要常年生活在当地,且过去两年里在外面工作没超过半年,以保证发音纯正,不受外界影响,还要符合牙齿间不能有缝、不能缺牙等苛刻要求,否则,这会导致发音不标准。为了不大海捞针,寻找方言发音人往往要依靠当地宣传部、文化站的协助。
退休教师和县剧团的老演员是方言发音人的潜在人选,前者有着一定的文化知识,词汇较丰富,后者对于一些方言俚语较为熟悉,在当地推荐后,汪涵团队还要再加以甄别。如果要做不同年代间方言的差异化调查,还要找不同代的方言发音人,为了保证语料收集的完整性和准确性,一个调查点的方言发音人通常也不能只找一位。
2016年夏天,汪涵参与了长沙方言的收集。方言的田野调查不能在田间地头完成,相反,要选在密闭、安静的房间里,以保证录音效果。按照语言学研究的规定,如果收集一段语料时背景噪音超过48分贝,就意味着这段语料不能使用,如果采录过程中有汽车呼啸而过,也意味着这段采集宣告失败。
在长沙方言点的调查过程中,“響應”团队选择了一间比较偏僻的屋子,把窗户关上,空调关掉,毯子挂上,以保证收音效果,拿出话筒、摄像机,把蓝背景布置好,一条条开录。由于发音人在发音采集时脱离了日常的生活环境,调查团队的老师还要先耐心地和他聊天,慢慢使其放松下来,让词句自然流淌出。一个方言点的调查,至少需要一个多月。
希望建一所语言博物馆
两三年前,汪涵就有个愿望,希望能建立一个语言资源博物馆。今年湖南省两会上,汪涵再次提出了这一建议,他期待中国语言博物馆在湖南落成,这也是他“響應”计划的终极目标。
在他看来,杭州有中国丝绸博物馆,安阳有中国文字博物馆,而中国有如此丰富的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,却没有语言博物馆,是个遗憾,“每一种语言和方言都是一个宇宙,是当地上千年间形成的对于一个事物的独特认知和表达”,对于“吃饭”这个词,长沙人、常德人、邵阳人等都有不同的发音,这还仅仅是在一省之内。
他希望中国语言博物馆建成后,能将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和“響應”计划的部分成果,以及中国和世界濒危语言的语料,以现代化的手段展出,人们从中可以感受到世界的多彩缤纷,“有那么多种语音来表达吃饭睡觉”。
在汪涵眼中,方言的价值不止于此。湘语中,“锅”和“鞋”还可以用“鼎”和“履”表达;上海话里,“馒头”是指带馅蒸制的面食;浙江东阳话中,“睡觉”能用“眠熟”表示。从方言中,还可以看出移民的轨迹,如从五代开始延续到明朝的江西向湖南的移民,就对湘语产生很大影响。
但汪涵也坦承,方言保不住、护不住是大势所趋,他和团队所能做的就是尽早、尽可能详尽地将方言记录、留存下来。这也是他要建立语言博物馆的另一重意义。
“最起码若干年之后,能有一个博物馆,你愿意走进去的话,你能听到100年前、500年前,跟你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先,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他当时的喜怒哀乐的,”汪涵说,“如果我们没有保护方言的意识,100年后的人类也无法听到今天的声音。”
他将语保的工作称之为“非常非常紧迫”。他还记得在方言点调查时,90多岁的老者和他说:孩子你赶紧来录,我脱了鞋子睡觉,不见得第二天早上能穿鞋子起床。“90多岁的老人家是论天过的,有可能一觉就睡过去了。可能他小时候听到的长沙话那几个很珍贵的发音就没了。”
汪涵儿子小沐沐今年6岁,妻子杨乐乐是重庆人,他们经常和岳父母生活在一起,因此小沐沐基本能听懂重庆话,长沙话也会说。“我们也会教他,他学这个很快,模仿能力比较强”。他经常问父亲,“这是什么方言,为什么这个地方讲话这样,另一个地方又是一个样?”
他想,等孩子再大些时,能有机会带他去做方言的田野调查,“让他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多样,听听这个世界的声音是多么丰富。”